02叶落夕阳，人倚黄昏

她是顾家的二小姐，真正的大人物，二房里的人，没有谁敢于忤逆她的，这是很寻常的，每隔几天，二房大院的窗花都会换上一换，但是都不长久，往往清晨还是很鲜艳的颜色，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暗红色、甚至褐色，然后，第二天就会有新的。下人们看在眼里，就全都噤声了，据说以前还会有嘴碎的酒后乱语，后来，酒坛子空了，红布一包，就是一坛灰。

对了，顾家二爷，是常年卧床的，也就当初接二小姐回家的时候，出来过一次，出了顾家大宅，甚至出了钱塘的城，但是就这一次，不久也就又病倒了，说是在二房大院的最里间，有一间常年挂着帘子的厢房，但是很少有人见过，老太爷倒是会来，但是不多，一年没有个几次，每来一次，都要去祠堂里坐上一宿，一夜长叹。

“叩叩”木制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是一阵沉默，没有回应。

后面手持这脸盆和放着梳洗用具的托盘的侍女们全都低着头，这种步骤已经重演过无数次了。

不一会，门就开了，悄无声息的，就好像有一阵风吹过，自然开启。这就是一种信号了，带头的侍女深深行了一礼，然后就带着一种僮仆进去了，一律是先迈右脚，就是连人与人间的间距，都好像是一样的。

“小姐……”侍女是隔着帘子喊的。

“叶小姐”冰冷的女声其实还是很清脆的，是二月里黄鹂对着翠柳、对着旅人、对着春天的呼唤，但是没有人敢带着欣赏的眼光，至少在这个顾家的宅院里，没有人敢。

“是，叶……”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快开始吧，今早要去拜谒知府”

帘子自然展开，昙花丝绦一样的花瓣绽放，露出花蕊，那确是个玉人，唇红齿白，素雅天成，及笄之龄，便已经。有了几分魅色，最招呼人的，是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天下也许都没有几双，钱塘第一之名，绝非虚言。

叶零落很自然得抬起手，任由僮仆为她更衣梳妆。

当束发的紫檀木簪子插入到黑瀑般的发丝中，一分不差，当藏书阁的钟声响起，辰时了。

当钟声响起，一天其实就有了定论，时间的转轮一格一格卡在齿轮上，一册书的两面，一面讲的是计划里的东西，另一页空白，要写些计划外的东西。不过叶零落的书，一般都是隔页记录的。

都说顾家是钱塘最具势力的家族，顾家大爷常年在朝中为官，虽然只是从二品，但是小小钱塘知府，依旧是不敢怠慢的，叶零落很流畅得处理完了关于漕运的事情，然后午宴在天香楼会见了几个商会的首领，一整个下午，她都在书房处理着顾家上上下下的事情。随侍身边的，是小环儿，她带着他在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丫鬟。这么多年跟在她身边，也算是除了他以外最心腹的人。

“环儿，愣着干什么？”叶零落拿着朱笔伏案看了一会顾家各个主管的报告，不时批注上些许，大概过了两个钟声的时间吧，终于结束了，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葱指攥成的拳头在半空划过好看的弧度，她又眯着眼，转了转有些不堪重负的臻首——盘着头发本来就是很重了的，更何况伏案良久。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旁发呆的丫鬟。眼睛里放着光，就这么直愣愣盯着她看。

“啊！”环儿这下回神了，差点跳起来，连忙摆正姿势，小手放在身前，缩了缩肩膀，好让自己看起来小一点，这么多年的习惯了，在有些人面前，是很好用的。

其实，叶零落也不过是喊她一声罢了，没有什么其他意思的。

“小姐，你越来越好看了。”见叶零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环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得看着她。

“瞎说什么呢。”叶零落很爽快得白了她一眼——这是事实，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然后拿起了她刚刚看完的文书。

“这里，这里，都有问题，你拿去账房给子谦先生看一看。”

“这个新安商会的管事，大概有问题，你去一趟吧，其他的人我信不过。”

“还有就是，京城那边要钱的次数变多了，你叫老孙去打探，是不是不老实了。”

……

洋洋洒洒一大堆的东西如同断了线的珠链一样洒落在地上，不过环儿看来是全部记在了心里，也是很多年了，不会没有数的，能在叶零落身边的最近处，不会是废物。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安排，现在是送您去哪里吗？”

其实一切都是按照早就做好的计划再走，去哪里也不过是每个月一次的例行罢了，但是就算如此环儿还是每个月都要问一遍。

这个事情，以前其实不是她来做的。

“嗯”叶零落罕见的说出了一个不那么明朗的语气词。

环儿明白她是同一的，所以她们就出发了。

她们出书房，其实已经不早了，钱塘的日落在大雅是比较早的，西边的树梢已经被红日熔断了，影子被拖得很长，他们走向二房的最深处。

叶零落到了顾府之后，这里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腿脚不便的老太爷和二爷，其他人一贯都是用走的，没有轿子。

对大多数的丫鬟来说，这里都是禁地，有独立的膳房，有几个老仆人，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鬼。除了叶零落和顾老太爷，进了这里的人，都没能再出来。

环儿只把她送到了门口，这是常态，剩下的交给叶零落就好，然后她就去做叶零落刚刚交代的事情了。

院门里是深邃的，虽然几乎不关门，但是阳光照不到，只是一片漆黑。六年走下来，也算是熟门熟路，她径直走向最深处，那个石室。

摆弄了几个机关以后，门就自然开了，千钧重的石门，在不知道什么机括的驱动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走进去，走到石床前，坐下，那里有个石凳。

“还能活多久？”她尽量让自己说得没有什么感情，就像从起初见时那样。

至于这个问题，其实她心里，也多少是有点数了的。

“啊”男人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一愣，随之又是一笑，苦笑，有点强装爽朗的意味“过不了多久了。”

然后他就定住了，看着前方端坐的女儿，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看了很久。

“也许，等不到顾家灭门的那一天了。”

就算说到这个程度，叶零落依旧是没有变化。大石头砸在冰冻三尺的湖面上了，注定没有水花。

“咳咳咳。”

顾二爷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一阵剧烈得咳嗽在之后，只是继续说到。

“顾家只不过是你的工具罢了，但是你已经失败了，不是吗？”

“我姓叶。”这就是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