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看门大爷
十一点的睡铃响起，宿舍楼里一层层的灯光熄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半小时后，一道黑影从四楼的防盗网钻出来，借着夜色往下爬。
声音很小，但仍惊动了不少学生，有人低低笑道：“飞虎队又出动了。”
这是一栋所有的窗户都被防盗网封住，锁上大门后再无任何其他出口的宿舍，符合学校封闭式管理的理念。
但人是最难被束缚的动物，尤其是正处于叛逆期的学生。尽管学校对于违纪的处理非常严格，动辄劝退，但半夜爬窗逃寝仍渐成了一种习惯，学生们戏称之为，飞虎队。
乐宁是403寝室的探路先锋，他熟练地攀爬，像一只壁虎在游走。防盗网、管道，他抓着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很快，爬到了二楼的浴室窗口上。
他松了一口气，顺着这处防盗网爬下去，就可以直接跳到地面了，最麻烦的地方已经过去。
他抓着防盗网，轻松下移。忽然一道手电灯光打来，接着，“啪”地一声浴室的灯被打开。
乐宁看到了宿管大爷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两个人隔着防盗网四目对视，一时沉默了。
见得他暴露在灯光下，403寝室另一个已经钻出防盗网的黑影，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一刻，乐宁想到了妈妈的眼泪，想到了爸爸的皮鞋。想到了在街上的游荡，想到了在工厂里的血汗。
他像一只马猴一样挂在防盗网上，从未感觉夜如此寒冷。
“别怕，慢慢爬下来，我帮你开大门。”大爷开口了，声音竟是意外的慈祥，“没事的，你先进来。”
乐宁慢慢爬下，绕了一个大圈，走到宿舍大门前。
“快进来。”大爷笑眯眯地拉开了一直连到屋顶的栅栏门。
许是大爷的慈祥给了乐宁勇气，他看着大爷认真道：“大爷，今晚能不能放我出去？我真有事儿！”
大爷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那一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仿佛看透世事，又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乐宁来了劲了，认真道：“今晚我大哥在外面摆台茬架，我得去撑撑场子。大爷你放我出去，明儿给你买一包中华！”
大爷慢吞吞地拿锁链绕过栅栏，挂上大将军，咔的一声锁上。
表情随着大将军的关上也瞬间冷下来，“滚！”
乐宁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大爷您？”
“谁是你大爷！”大爷下巴一抬，“滚回去睡觉！”
乐宁向来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当下就要躁动起来。
大爷冷冷道：“再不回去，你这件事我就告到教导处去！”
“嘿！”乐宁跳起来挽起袖子，想了想。
不回去就告到教导处，反之，回去，就不告到教导处。总结，今晚被抓，屁事没有。
想到这里，乐宁又跳回地面，步履轻快地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英语课。乐宁像往常一样正在打瞌睡，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停在了课桌前。
“乐宁？”
乐宁只来得及嗯了一声，就被揪着耳朵拉出了教室。乐宁睁开惺忪的睡眼，所有的睡意在见到教导主任的那张扑克脸后瞬间烟消云散。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啊你这个老东西，不讲信用！
教导主任一路揪着他的耳朵，一直拉到403寝室才放下。
“怎么爬下去的？”
教导主任的气息比昨夜的冷风还冷，乐宁呆在原地，又想到了爸爸的皮鞋，和工厂里的血汗。
教导主任走到窗户边，掰了掰，发现有一根钢筋已经被生生锯断。挪开之后，刚好够一个人钻出去。
这根钢筋，乐宁宿舍八个人换着锯，锯了整整三个星期才锯断。凝铸着403寝室的坚持、毅力、不屈，与荣光。
却在今天断送。
乐宁又想起昨晚宿管大爷慈祥的那一声，“快进来。”，顿时恨得牙痒痒。
接下来就是很常套的通知家长，老妈哭，老爸揍，然后爸妈齐上阵到学校求情。然后全校检讨，记过处分。
“气死我了！”乐宁搂着上个月刚追到的女朋友，在大排档里喝着啤酒。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牙痒，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宿管大爷明明说了不告状，却还是告状了。男人怎么可以不讲信用呢？就算是老男人，那也是男人啊。
他决定要好好教训这老东西一顿。
“啪！”
乐宁正在气头上，忽然而来的一巴掌打得他懵了圈。
乐宁捂着脸看去，他的大哥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上次你怎么没来？丢老子的脸是不是？”
乐宁强压着气，上前低声道：“东哥，我女朋友在呢，有什么事稍后再说成不？”
“啪！”东哥反手又是一巴掌，“你自己知道要脸，你大哥的脸就不要了？”
回头看着女朋友惊慌失措的脸，乐宁一下子热血涌上了头，随手拿过啤酒瓶就在东哥头上开了瓢。又就着剩下的半截酒瓶，狠狠扎在了东哥肚子上。
鲜血涌出，乐宁才忽然清醒过来，拉过女朋友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乐宁老老实实的躲在学校里，放假也不敢出去找新交的女友。更是早就忘了要向宿管大爷报复的事情。
他忐忑不安，只希望东哥不敢找到学校来。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当他在学校里看到迎面而来的东哥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呆滞。直到东哥掀开大衣拔出西瓜刀时，他才转身就跑，身后东哥带着一群拿着各式棍棒的小弟狂追。
乐宁来不及想东哥是怎么避开门卫，怎么混进学校的。
他只知道跑，快跑。跑慢了会挨打，会流血，甚至，有可能会没命。
几个保安看到，远远喝道：“住手！”“住手！”却不敢靠近。
乐宁跑啊跑，跑啊跑。
遇到的学生们都远远避开，惊慌失措。
乐宁跑啊跑，拼命的跑。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进来！”
正跑着，乐宁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如闻天籁。
宿管大爷站在栅栏门外招手。
乐宁一溜烟钻了进去。
东哥带着人一窝蜂的追来，咔！铁将军锁上。
宿管大爷站在栅栏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东哥。
一群小弟拼命踹门，却拿这铁栅栏毫无办法。
“老东西！给老子把门打开！”东哥用西瓜刀指着宿管大爷怒吼道。
宿管大爷只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乐宁气喘吁吁地站在大爷身后，只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影。
他像那一把铁将军。
真老了，可是真靠谱。
东哥疯狂地踹了铁门几脚，“老东西你今天要不给老子开门，老子一定砍死你！”
“老子当兵的时候……”大爷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没有一丝畏惧。
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根铁棒从栅栏缝隙中突然砸进来，精准地砸在了大爷头上。
乐宁眼睁睁看着大爷在面前倒下，额上溢出鲜血。
警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学生的声音，老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妈妈的声音。说不上多少声音在耳边嘈杂。
乐宁回过神的时候，大爷已经不在了。
一根铁棒，砸了一下，就走了。
铁将军是真靠谱，可也是真老了。
乐宁在之前无数次幻想过，要怎么报复宿管大爷。
他也想过，直接给大爷一棍子，又担心他老胳膊老腿，会不会受不住。
没想到真的一棍子就了账了。
乐宁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什么是讲信用？
什么叫男人？
大爷走的时候，全校师生都给他送行。
校长举着话筒，声情并茂：“他只是一个宿管，一个门卫，肩负的责任并不多。但是他在恶势力面前，挺身而出。为了保护学生……”
乐宁怔怔听着，他听不清楚校长讲的什么。
但不知为什么，泪水不觉爬满了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