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考释
陈晓娥
1974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于蒲城县三合乡武家村北金仙长公主墓发掘出土了《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这块墓志铭由唐中大夫守大理少卿、集贤院学士、上柱国、慈源县开国功臣徐峤奉敕撰文，玉真公主楷书，刊刻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是迄今所见最大的唐代志石之一。志石长宽各112厘米，共33行，行33字。字大1.5厘米，行距2厘米。墓盖为覆斗形，中篆刻“大唐故长公主志石之铭”十二字。四周镌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惜志盖于出土前被盗贼砸破，今与志石同藏陕西蒲城博物馆。现据墓志拓片录文如下：
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 并序
玉真公主书
中大夫守大理少卿集贤院学士上柱国
慈源县开国功臣 徐峤奉敕撰
墓志云：“仰观景宿河汉，丽其天孙。缅阅虞篇，潇湘降于帝子，则仙岳遥启其碧镂軿车，秀出于紫微，莫不秩比藩侯，礼同王后。矜荣教舞，恃宠求郎。未有糠粃膏腴，浮云骄贵。悟指马以齐物，归道德以全真。简册之所未传，斯见于金仙公主矣。公主讳无上道。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大帝之孙，睿宗大圣真皇帝之女，今上第八妹也。粤若帝唐，沓庆重光，故以谋孙翼子，葳蕤典章者也。公主派真气于涡水，禀胎教于文姒。其仙姿也，明月吐于锦云；其淑问也，惠风拂于琼蕊。先帝昔居藩邸时，封西城县主。及登极，进册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廿三受法。若夫金印紫绶，县主之荣也；绲带青圭，公主之贵也。固将脱落荣服，傲睨徽章，薄瑶卉而不顾，想琪林之可掇，皆公主之志也，节也。先帝亦许之，成之。于是，曳月帔霞，虹瑛诣金，阙阶玉京，师大宗位上清，荐环块，刻金名，侣九仙而高视，齐十圣而忘情，不亦休矣。暨主上嗣升大宝，仁先友爱，进封长公主，加实赋一千四百户焉。仍于京都双建道馆。馆台北阚，接笙歌于洛滨，珠阁西临，聆箫曲于秦野。虽宠光荐及，而冲用块然，讽蕊书于紫空，披云篆于碧落，饵四明之汋，炼五气之牙。金华王妃，风游烟会。然则长生之药，析王母未逢。掩心之镜，访秦宫而莫睹。遽夭三元之算，不尝四劫之爪，鲁馆长虚，平原徒在，姑山水曀，游海莫追，以壬申之年，建午之月，十月辛巳薨于洛阳之开元观。春秋四十有四。越以景子之年，七月已卯，朔月四日壬午，启旧莹而自洛即陪葬于桥陵，礼也!宗正假节，兰台护驾，象物空陈，天睨永谢，十绝霞翻，五軿云奔，鸿惊洛浦，鹤舞吴轩，指横桥于西镐，陪毕陌于北原，皇女台兮寿陵园，松声日暮兮何言。
其铭曰：士师典刑，政理以平。柱史作吏，道德垂嗣。克诞天孙，允怀仙志。白云紫休，应希微星。披婺彩月，皎娥晖寿。驻昌容道，高众爱孰。继仙籍价，先帝妹篾彼钓缗，捐其绲带，首冠霄冕，腰鸣山佩。鸾步瀛宫，凤迎芝盖。以今视古，秀出千载。火炎易灭，台高易倾。悟滋为诫，怡然解形。神辞洛浦，萧去秦京。文园陪葬，法侣伤情。情伤涕泗兮徒滂沱，山陵相望兮郁嵯峨，碑字生金兮岁月多。荒阡日暮兮将奈何。
开元廿四年太岁景子七月已卯朔四日壬午
梁州都督府户曹参军直集贤院卫
灵鹤奉敕检校镌勒并题篆额
金仙公主乃唐睿宗第八女，与玉真公主，唐玄宗同为睿宗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所生，墓志云：“公主讳无上道。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大帝之孙，睿宗大圣真皇帝之女，今上之八妹也。”先在华山仙姑观也称“大上方下院”修行，后筑观京师长安，以方士史崇玄为师。开元二十二年卒于洛阳之开元观，享年44岁、开元二十四年陪父迁葬桥陵。《新唐书》[1]云：“金仙公主，始封西城县主。景云初进封。太极元年，与玉真公主皆为道士，筑观京师，以方士史崇玄为师。”即墓志所云“先帝昔居藩邸时封西城县主，及登极，进册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廿三受法……以壬申之年，建午之月，十月辛巳薨于洛阳之开元观。春秋四十有四。”可见金仙公主生于武后永昌元年(692)，十八岁授命入道，终生未嫁，死于观中。作为大唐王朝的公主，金衣玉食，荣华富贵自不必说，而其之所以要出家入道，这可能与当时统治者大肆提倡道教的社会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历代崇道记》[2]载：“景龙元年，敕天下州郡并令置景龙观，二年改为‘中兴观’，三年改为‘兴观’，其度人一依前代故事。睿宗舍东京宅为‘景云观’，又舍太原宅为‘唐隆观’，为资荐天皇天后也。”而金仙玉真二公主入道正是这一时期大力推崇道教的反映。
金仙，玉真出家也是公主入道的最正式的记录。公主入道的动机有很多，简而言之，可归纳为慕道、追福、延命以及夫死舍家与避世借口等。至于金仙公主入道的原因，《全唐文》卷十八《令西城昌隆公主入道制》[3]云：“元元皇帝，朕之始祖，无为所庇，不亦远乎。第八女西城公主，第九女昌隆公主，性安虚白，神融皎昧，并令入道，奉为天皇天后。宜于京城右造观，仍以来年正月令二公主入道。”墓志云：“绲带青圭，公主之贵也。固将脱落荣服，傲睨徽章，薄瑶卉而不顾，想琪林之可掇，皆公主之志也，节也。先帝亦许之，成之。”说明金仙公主幼时，既已慕道，而金仙公主之号是入道时所称。可见慕道是其入道的动机之一。公主入道同时也说明唐代崇道风气之盛。
公主既是舍家入道，就需要在帝苑之外，另外营建道观，《资治通鉴》卷210载：“辛酉，更以西城为金仙公主，隆昌为玉真公主，各为之造观(金仙，玉真二观皆造于京城内辅兴坊；玉真观，本窦诞旧宅，与金仙观相对)[4]。逼夺民居甚多，用功数百万。右散骑常侍魏知古，黄门侍郎李义谏，不听。”可见修建这两处道观耗费之甚，正是反映了唐睿宗时对道教的推崇。
唐玄宗时期一度命道士女冠隶属于宗正寺，把他们视为宗室。又设崇玄学，置大学士一人，以宰相兼任，并领两京玄元宫及道院。此时道教进入鼎盛时代。《历代崇道记》[5]载：“明皇开元中，敕诸道并令置‘开元观’，又制《混元赞》，帝亲书，勒之于石。又敕五岳置‘真君庙’，又敕上都置‘太清宫’，东都置‘太微宫’，以太原神尧旧宅为‘紫微宫’，潞州潜龙故宅为‘启圣宫’，并给衮冕绛纱帷帐交龙门戟，一如宫阙之制。帝又注《道德经》及制序引，诏天下士庶并令家藏一本。”墓志云：“暨主上嗣升大宝，仁先友爱，进封长公主，加实赋一千四百户焉。仍于京都双建道馆，馆台北阚，接笙歌于洛滨，珠阁西临，聆箫曲于秦野。”即在京都为金仙玉真公主重修道观。
此志石的书者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一起出家入道。关于玉真公主的婚事，《旧唐书》[6]记载：“玄宗好神仙，而欲果尚公主，果固未知之，谓秘书少监王迥质、太常少卿萧华曰：‘谚云娶妇得公主，真可畏也。’迥质与华相顾，未晓其言。即有中使至，宣曰：‘玉真公主早岁好道，欲降先生。’果大笑，竟不奉诏。迥质等方悟向来之言。”《新唐书》卷83[7]载“玉真公主字持盈，始封祟昌县主。俄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天宝三载，上言曰：‘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玄宗不许。又言：‘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帝知至意，乃许之。薨宝应时。”作为大唐的公主，本该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所生活的特殊的历史时期给予她的并不是春风沐浴而是秋风凄雨。从此段记载可知玉真公主自愿放弃邑司，借修道以求远离尘世之烦扰。正是因为受道教道家超逸不拘之习的影响，体现在书法的风格上便是，气格超迈，大雅无俗。五真公主也算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她在诗歌方面有很高的素养，喜结交才华之士，据说和著名的大诗人李白还有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传言李白《独坐敬亭山》及数上敬亭山，实为怀念玉真公主的感怀之作。
这块志石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它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而且在于它反映了玉真公主在书法方面的造诣，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从外观看志石形大，雕刻精湛，四边又饰以卷叶云纹，更显富丽清俊。碑文楷书，结字端严，用笔稳健，疏朗端丽，恭柔婉媚且朴厚古雅，颇具六朝风韵，辅之以章法之疏阔宽绰，文辞典雅清丽，更显其风致洒脱，令人怡悦情神，击节而叹。在唐一代，甚至整个中国书法史上，女子书写碑志者稀，留于世者更罕。而此志更是出于玉真公主之手，愈为难得。书法在唐代受到广泛重视，国子监没有书学专业，培养书法专门人才。科举考试中也有一科为“明书”，也称“明字”，是专考书法的。唐王朝历代帝王尤其是唐太宗非常爱好书法，尤其推祟王羲之，高宗所撰碑文也很有功力。这些都极大地促进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初唐时期出现了像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一大批的书法大家。而此志石所留的玉真公主的书法，在用笔、用字结体等都有独到之处，气格超迈，大雅无俗，此堪视为我国煌煌书法史上之奇珍异宝。它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唐代书法的兴盛，而玉真公主的美妙书法更是让人可爱可佩。
一块志石，两位公主，该也是历史罕有，它留给后人很多暇思。最后，借清代诗人张崇建的《漫题金仙公主庙》来结束此文：“丰山帝子寄仙踪，万顷蒹葭数树松。流细行云飞彩凤，潭深积雨起苍龙。桑树社鼓前村寨，梓里灵笙旧时封。闺秀为霖千年艳，华峰遥对玉芙蓉。”
注释：
[1]欧阳修等：《新唐书》卷83列传八，中华书局1975年2月版，页3656。
[2]杜光庭：《历代崇道记》，《四库全书》，文渊阁版。
[3]《全唐文》卷18《令西城昌隆公主入道制》，中华书局1982年8月版，页216。
[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0，中华书局1956年。
[5]杜光庭：《历代崇道记》，《四库全书》，文渊阁版。
[6]刘昫：《旧唐书》卷191列传一四一，中华书局1975年5月版，页5106。
[7]欧阳修等：《新唐书》卷83，中华书局1975年2月版，页3657。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乾陵文化研究（二）/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05